查看原文
其他

阴差阳错的选择:一次社工体验,让远游学子在异乡有了羁绊 | 镜相

潜秋云 湃客工坊 2022-11-11
图文 / 潜秋云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暑假已经过去,上岸的高考生们陆续背上了行囊,迈入大学。也许每个专业都通向一个世界,少有人走过的那条路也许有更别致的风景,通向更奥妙的世界。

此前镜相栏目发起「读了“冷门”专业是什么体验」主题征稿活动,请“过来人”讲讲他们的故事。下文是第四篇作品,毕业几年后,她奔走于田间听不同人的故事,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学专业,发现它让自己变得更加善良。
“恭喜你,社会工作,出来以后就是居委会大妈了!”
张张在电话那头开着玩笑和我说录取结果出来了。广东XX大学的社会工作专业。我脑子先是一懵,心想完了滑档了。
我赶紧致电猴子:“我被第三志愿录取了,要去广东,你呢。”半个小时后,她回电,也是第三志愿,去江西学新闻。
就这样,我们错过了从小一起读到老的机会。
2014年高考后的夏天,我和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兼室友猴子一直在打暑假工,分数出来时我俩还在路边发传单。我家里没电脑,大我三岁的邻居张张自告奋勇给我俩查分。508,两人一模一样,听到消息后我们抱着传单在树下欢呼:一样的分数,又可以上一样的大学了!
前两个志愿我们填得一模一样,第三个志愿我们决定自由发挥,天南海北,只想离家越远越好。为了确保被录取,我都选择了专业『可接受调剂』——但不承想会被调剂到从来没听过的专业。

家里人最高学历初中,身边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样本,也就任由我去了。我妈问我什么是社会工作?想了半天只好照着百度念:“助人的职业,帮助困难群体,在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听到最后几个字我妈有了初步判断,和张张说的一样,出来是吃皇粮。“那挺好,正式工,去吧!”——在村里,父母们对编制有接近狂热的崇拜。

2014年8月末,父母和我第一次乘飞机前往广州,之后又转道高铁、出租才到达学校。我暂时搁置被调剂的情绪,享受着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的兴奋。巨大的阔叶林、琳琅满目的好吃食、听不懂的粤语还有老家见不到的高楼大厦,广东的一切对我来说陌生又新奇。
宿舍里8个人,除我之外都是广东本地的,分别来自粤北、粤西、潮汕和珠三角,入学之前我们就在新生群里聊得火热,见了面更是如老朋友般叽叽喳喳问候不停。我问舍友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有的是家里念过书的哥哥姐姐给把关;有的是高考失利不想再补一年,仔细对比觉得这个好考研;还有的是和我一样被调剂进来的,总之都不是自己主动选择。
只有一个姗姗来迟的深圳女孩小林,因为真的很喜欢社工,以高出我们四十多分的成绩,第一志愿录取社会学。小林小时候去香港亲戚家住,有一次走丢是社工把她带去警署并通知她的亲戚。她打算以后去香港读研,社工在香港很受尊重,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社工。
我告诉自己,既然命运把我调剂到了这里,还遇到了有伟大志向的舍友,就应该向人家学习,将来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那时的我对未来毫无规划,浪潮把我带到哪里,我便在哪里安营扎寨。
高中时老师总说,上了大学就彻底解放了。我一直把此话铭记在心,暑假便开始规划大学生涯:参加社团、打学生工、四处旅行、当学生干部……总之,我再也不要拼命读书了,我只要每门及格。

由此,我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堂专业课,社会学概论。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副教授给我们讲课,师姐们背后管她叫黄元帅,因为她非常严格,像元帅一样面带厉色、不怒自威。黄元帅头发花白,一身老式西装和规规矩矩的黑框眼镜挂在脸上,一进门就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眼睛像机关枪一样扫射一遍全专业的同学。
全专业其实不到50人,还不如高中一个班人多。这门学科新开不到三年,连毕业生都没有,在学校存在感也极弱,参加同乡会和各种社团活动,自我介绍时,他们都会瞪大眼睛:咱们学校还有这个专业?
学校确定可以转专业时,同学们争先恐后报名,开学一个月,卷铺盖跑路的有四分之一,其中还包括我们宿舍的两个。我由于疲于应付转专业考试,留了下来。

    我们学校的电脑课

黄元帅见教室彻底安静下来,才走上讲台。第一句话便是下马威:“以后我的课点名只要有一次没到,平时成绩直接为零,挂科了重修。”她面色冷静地一个个念着名字,有个新疆同学睡午觉没赶过来,直接挂科,这学期也不用赶过来了。黄元帅让教室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氛,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乖乖拿起课本。
“很多人以为社会学没用,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进社会,更没有接触过社会学。” “社会学会让你俯视人间悲苦,洞悉背后错综复杂的历史文化关系。” ……
这些元帅的金句即便是现在,我还能脱口而出。为了不挂科,我不敢逃她的课,齐美尔、涂尔干、米尔斯、费孝通,这些中外社会学名家和他们的理论我如数家珍。但我一个也爱不起来,枯燥极了。
反而是另一个社会心理学老师的课,让我兴趣渐浓。老师总会在课堂上做简单的心理小游戏,我们参与度很高,等到玩累了,老师才开始讲解每一种行为背后的行为动机和心理学原理。我由此知道了很多专业名词,也越来越喜欢阅读相关书籍,还在老师的引荐下进入学校心理咨询中心勤工俭学,给老师做助手,摆沙盘,组织小组活动、阅读沙龙,在工作中学习。

    我在大学的心理咨询中心当值

大一学期末,这门课程我拿了专业第一,顺利获得二等奖学金。“社会工作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烦人嘛!”——3000块奖金到账,我心里美滋滋。

进入大二,课程内容更具体了:社会调查研究方法、社会工作专业伦理、社会工作行政……都是日后工作实操需要的基础,但我越来越提不起兴趣。
抵触情绪一旦开始就很难收场。我迟来的叛逆表现在学习上频繁地旷课去图书馆看闲书、完全抄袭应付作业、考试靠小林学霸的支援——她给我们做份提纲拿去背,勉强能过及格线。厌学的效果很明显:大二开始,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我找到了新方向——写作。当时我在一家旅游网站兼职做编辑,每个月有1500元工资,加上父母给的生活费,日子足够滋润。闲下来,我就坐高校联谊的大巴车去珠三角其他城市短途旅行,或者泡在图书馆看小说。
此外,我对各种除专业之外的事情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月喜欢日本文化,下个月迷上经济学,彼时公众号兴起,我便注册了一个写校园日记,积累了一定粉丝,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后半学期,我开始感觉吃力了。学社会统计,用科研的方法做社会调查,需要大量的数理公式和调查研究方式。不止我,一群混日子的学渣都傻眼了,看着黑板上奇奇怪怪的符号,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学期快结束,教授心急如焚,考试前一晚还在喊我们“复习”, 即便如此,我们也是勉强糊弄完考试。全专业42人,挂了16个。我算幸运, 60分再次险过。但我已经不知道这个专业的意义在哪里。

从大一开始,我就被安排上了社会实践。当时大三的学姐们要离校实习,需要把手头的个案转交给下一级学弟学妹。社团里一个和我关系很好小师姐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探访孤寡老人,每个月一次。“交通费社工机构给报销,还能加学分。”我所在的大学城远离市区,没有机会接触当地人,便跟着一起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五年。

    参加帮扶项目

这是一个社工机构发起的“医疗援助计划”小组,联合高校医学人才去探访孤寡老人。我既不学医也不属于人才,还是被选上了。原因无他,之前的学生们都嫌累放弃了。D市很大,一年四季极为闷热,探访对象都住在犄角旮旯,每去一趟往返要乘4小时公交车,探访1小时。很多人因为学业没继续坚持。
我是纯粹当玩儿去的。在此之前,我没走进过任何一个广东本地人家里,去了之后场景令我诧异。一个有近百年历史的小楼住着廖婆婆一个人,她83岁了,全身浮肿,有多年的痛风、糖尿病、高血压,关节肿大,全身皮肤松弛得像布袋子一样覆在骨头上,坐立都不方便。

   老婆婆家住的地方

带教社工说,她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候老公去世,十多年前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唯一的女儿远嫁江西,一年也回不来一趟。婆婆一直是政府在管。隔三差五有人上门打扫卫生,每天两顿饭,还有每月一次的医疗服务。婆婆倒是很乐观,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还很健谈,说着我听不懂的莞式白话,一见我们就招呼我们吃新年糖。我看那铁皮罐子,至少有30年的历史。
一个月探访一次,师姐后来忙于功课,改成我和舍友小林去。小林和婆婆能勉强沟通,提前一天打电话确认,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D市南城的城中村密密麻麻都是楼,每栋楼都是小作坊,嘈杂声一片,没盖的下水沟里时常窜出老鼠。我们去一次,回来得缓一整天。即便如此也没有想过放弃,当作是每月公费旅游。

   中秋节做志愿者给孤寡老人送亲手烤的月饼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和婆婆逐渐熟悉了起来,知道了更多她的故事:她的爸爸和叔叔们是广州码头扛大包的,后来去香港闯荡就留了下来;她小时候正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来村了,她们就赶紧钻牛棚,脸上涂粪躲藏;她老公大她七岁,对她非常好,可惜生命英年早逝;即便是冬天,她也有冲凉的习惯……小林翻译一句,我听一句,遇上听不懂的我们就笑着听她说。
婆婆的邻居是个湖南来的年轻租户,告诉我们,每次我们走后,婆婆总会在门口站很久。从此我和小林约定,一定要坚持到毕业。暑假来临前,我们也会提前跟婆婆打好招呼,“两个月后我就回D市啦,到时候再来看您!”婆婆每次推辞,不要来了,太折腾。可每次来都发现,她已经拿出了砂糖橘,冲好了白开水。
一晃眼大三了,实践课程正式开始。小组、社区、个案实践都需要开始下田野。我因为当初的一时兴起提前完成了作业。成果展示上,没有PPT,我们平实讲述了和婆婆的故事,教授大为感动,感受到这届孩子里难得的自觉,给我们的作业打了最高分。

    舍友跟我去探望婆婆

我知道小林不是图高分,她就是人格高尚;而我也习惯成自然,哪个月没去探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到家我也会和父母讲述婆婆的故事,他们觉得婆婆像是我们家失散的亲人。很难想象,一个远游的学子,在2200公里外的异乡有了羁绊。
婆婆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回探访前打电话没人接,后来社工告诉我们,她住院了。再次去她家探访时,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探访时,她还能走到村口的棋牌室和人聊聊天,等到我大三下学期再去探访时,她已经“长在凳子里了”。考虑到婆婆的状况,我和小林萌生了给她做一本生命故事册的想法。

我俩从各处收集来她的相片、她的故事,像是做手账,花花绿绿画满了本子,最后还多情地把我们的合影贴在了首页,以确定它是属于我们的共同回忆。婆婆收到故事册后很感动,可惜她不识字,只能从照片里回忆这几年探访的点滴:我们买的花、带来的蚊香,三人在门口的合影,冬天的、夏天的,满满一本子。

进入大四,同学们开始到处找实习。毕业的师姐们也回来分享经验,五个前辈四个都提及工资低,其他前辈们也都选择了转行或考研。这更引起了我们的共鸣,精神病院、疾控中心、社区服务中心、福利机构……学校定点的实习单位就只有这么多,一如当年张张的判断,我往后的人生,大概率也是这些归宿——成为年轻的社区工作人员,等待一级一级考试,做一个又一个个案。十年之后,终于熬成工资8000的督导。一想到这些,我便又退却了。
我喜欢写作,之前那份旅游网站的兼职,我一直干到了大四,以后我也想靠笔吃饭。于是,我绕过了学校的推荐,只身前往深圳找工作。最后即将心灰意冷时,我被一家业内老牌的上市公司看中,拿着高中毕业证走了特批,进入总经办成了一名写材料的运营。而我的舍友们,包括深切热爱此行业的小林,都开始备考公务员。
实习期间,我只要有空就回D市。约着舍友一起去看婆婆。有一回还碰上了她回乡的女儿,婆婆的女儿已是阿姨年纪,拉着我们的手,一直说谢谢好社工。我至今仍不认为自己有多具备社工精神,只是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孤独的老人,因为真实的感情联结在一起而已。
时间很快,2018年6月,我们大学毕业了。拍毕业照时,班里只有19个人,离开的人各有理由——转学了、换专业了、当兵了……触目惊心的萧条,和辅导员合影,她内心复杂地祝我们前程似锦。

那时我已经醉心工作,出入CBD开着各种融资、招标的会议,过上了小时候幻想的白领生活。工作起来日子飞转,我把毕业酒会也错过了。听舍友说,辅导员在席间哭了,我们是她博士毕业后带出来的第一届孩子,看着这些二本生,她不知道我们能去到何方,但又真心地希望我们能热爱自己的生活,像小云(我)一样。我内心突然被什么击中,一阵感动。

2022年,已经是我毕业的第五年。这5年里我换了五份工作,去了100多个城市。当初离开学校时的宏图大志被现实摧残得七零八落,我关心人类,喜欢文学,但工作越久越觉得毫无意义。从MCN机构,到大型互联网公司,我总是用下一份工资更高的工作来逃避当下的难题。
此时我已经25岁,每天浑浑噩噩,经历了人生最迷茫的一段时间。当时正值中国慈善展览会在深圳召开,逛展时,我与昔日同窗阿青相遇。她和小林一样,也热爱着社工事业。她告诉我,她现在在一家社工机构做主任,为戒毒所提供矫正服务。
和她沟通时,能很快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她给我讲如何面对家属、如何了解案主以及这份职业的价值。那样清澈的热爱我已经不再有了。
但最后,她话头一变,告诉我她准备离职了:在深圳一个月4500,要不是公司包住,根本养不活自己。“社工也没什么好的,每天都是琐事”,于是她和我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案主谎话连篇、家人把她当保姆、公司隔三差五克扣、杂事无穷无尽……总之一地鸡毛,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小云,其实我很羡慕你有一技之长,我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没得选择。”我这才发现,我所向往的,不过都是自以为是。整理好心情,我还是决定让自己回到写作的道路上。
再后来我因为家中变故回去,成了一名非虚构写作者,奔走于田间听不同人的故事。
我开始联系许久未见的老师,请教读博的师姐,阅读专业的社会学书籍,渴望了解真实的中国,也希望写出更有深度的文章。这一切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学专业,它使我直面自己软弱的内心,它使我对抗迷茫、坚守自尊,最重要的是,它使我变得更加善良。
欢迎关注「读了”冷门”专业是什么体验」专题:

目前镜相栏目除定期发布的主题征稿活动外,也长期接受投稿。关于稿件,可以是大时代的小人物,有群像意义的个体故事,反映社会现象和社会症候的非虚构作品等。
投稿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投稿请附上姓名和联系方式)
运营编辑 / 胡雅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